生日快乐
by阿癫
哗啦。
几片枯烂的树叶打着旋儿可怜巴巴地掉落在酒红盒子上，又随着墨绿色的精致绸缎滑落至冰冷干燥的地面。
临近圣诞的街头热闹非凡，荡漾于空气的那首圣诞歌谣早在半个月前就已经让人耳朵起茧，却还是乐此不疲地拼凑着音符，从陈旧的外放喇叭中嘶哑歌唱，路上来往匆匆，看不见的眼眸藏匿在各色各样的围巾或衣领下，阻挡着四面八方侵袭而来的阵阵寒气，不知姓名，也无人过问去向，在夜色拉下帷幕之际加快脚步追赶流失的分秒，冷漠疲惫。
朴智旻本该和他们一样的，抗拒着厌恶的寒冷，拒绝感受流溢的光景，只是今天，有那么一点不一样。
日历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撕掉到只剩单薄的几页，用色彩记号笔小心翼翼标志出的时间竟在一瞬间跃然纸上，小到看不见的备注安静躺在右下角，却在墨色笔记中附加太多复杂的情绪。
生日。
提着蛋糕时朴智旻还是有些恍惚，手中沉甸甸的重量竟会让他有些不知所措，被厚实的奶油包裹是他想象中蛋糕的模样，如同五岁那年缠着妈妈买给自己的那一块，黏稠劣质的奶味儿是记忆里念念不忘的味道，调和着成长至今的苦涩平复一场场内心深处的压制和博弈，成为痛苦之时翻出来安慰自我的那一口所谓良药。
成长痛比任何人都要凶猛算不算是上帝想要教他坚强的偏爱，即使那份想要与别人亲近的心情强烈到快将他淹没，也会被骨子里那股不知从何而起的抗拒击溃得七零八落，他知道这样的自己实在糟糕，可又像是只无头苍蝇一样不知道逃离的出口究竟在哪。起初他并没有想到父母婚姻的终结会带给他如此大的冲击，一段关系的破裂明明只需要一句“好合好散”，可为什么一定要像如今这般被仇恨掩盖，朴智旻一直觉得自己很无辜，那年还未彻底成熟的他在期待已久的生日里收到了母亲送给他的礼物，一张刺眼的离婚协议书，那时他依旧平静，平静地将饱满的奶油塞进口中，眯着眼睛夸了一句真的好甜，可一转身就被甜出了眼泪，那样狼狈。
父母终究是有些残忍，剥夺了他从今往后成长的仪式感，蛋糕，蜡烛，生日帽，在那一年微苦的生日后与他再无联系，一年里唯一属于自己的一天也只是被单纯的当作星期一二三。他曾无数次劝自己释怀，为什么这样固执地用父母的错误来惩罚自己，可是每逢生日的那些兴奋早都随着过往耽误的年月消失地彻彻底底，抓都抓不住，于是干脆，一错到底。
装饰华丽的庞大圣诞树处处可见，脱离回忆后朴智旻才发现自己提着蛋糕的手已经被冻得有些发红发紫，可是心里还是止不住的雀跃欢喜，记忆里为数不多的生日庆祝，时隔多年后还是让人有些小小的紧张。
为了买这块蛋糕他做了将近一个星期的心理建设，重新找到多年前的期待对于他来说真的不容易，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选择在大学入学这一年和联系不算密切的同班同学来分享这份压抑在心底不愿袒露的秘密，明明他不算是什么人气王，平时更是一言不发，连他都找不到切合的庆祝原因，如果硬要说出些什么一二，那大概就是因为他们对他还算亲切？因为大学生活比想象中有趣？因为他真的想要改变。
吞吐出的白气在冷却后打在身前的青铁门上，凝结出单薄的层层水汽，朴智旻还没有彻底从凶猛的温度中回过神来，身体已经站在教室门口揪着衣摆犹豫究竟要不要开门。隔着一扇屏障的空间还能依稀捕捉到交错的嬉闹，听上去和谐愉快，让自导自演的自己看上去更像是局外人，尴尬又没有退路，受了冻的两颊喷火般滚烫，烧着后颈泛痛，直到那股疼实在难以忍受后，他才屏住呼吸开了门。
缤纷的色彩是前所未有的冲击，硕大醒目的横幅张贴在教室正中央，不偏不倚，严严实实地粘着朴智旻的心口，他瞪着眼睛，像是能在酸涩的注视中分辨出梦境和现实。
生日快乐四个大字，敲着心脏一阵轰鸣。
根本没有想过，会有这样一群人在自己生日这天大张旗鼓地悄悄准备这么多，明明自己没有提过，明明他们的关系还未亲似家人，却还是在桌子上摆满了礼物，大大小小堆起一座五彩的山，这样微妙感动的心情逗留于眼眶，迅速堆积。
“智旻快来，你还带了蛋糕啊！”
“啊，对...对...大家一起吃，特别甜。”
朴智旻红着脸走上前，将蛋糕放在凳子上，扯着悉心绑好的缎带，心脏还在有力地咚咚作响。
“他怎么还不来，这都几点了。”
“是不是堵车了。”
班里最活跃的几人你一句我一句，听的朴智旻一头雾水，手里的动作顿了顿，却在抬起头时对上一双无辜闪亮的瞳孔。
“智旻你先等一下，他应该马上来了，等他来了再切蛋糕。”
他？切蛋糕？朴智旻还来不及过滤这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单词，就听到整齐划一的生日歌在耳边响起，所有人齐刷刷地对着敞开的大门拍手。
迎接班里有名的人物，田柾国。
一群人凑上前，一句接一句的送上那句生日快乐，刚刚还隆起高度的礼物山瞬间被夷为平地，把田柾国塞了个满怀，大家拥着他一步一步靠近呆滞的朴智旻，难掩激动。
“智旻，快把你送的蛋糕拆开啊。”
蛋糕很漂亮，只是遗憾原先预定好的巧克力临时被换成了绿油油的抹茶。朴智旻一言不发，低着头机械式地拿出做工精美的蛋糕，递上刀，看不出任何情绪。
“....生日快乐。”
“谢了。”
田柾国挑着眉，还是那副高傲模样。
“哇靠，这家蛋糕特别难预定，柾国，智旻可对你真好。”
是真的很难定，多付了将近一半的价格才能预约到这家蛋糕店，但当时朴智旻一想到要初次和别人一起度过生日，多付的那一半也瞬间感到没什么可惜，爽快地填下订单付了帐。他做好了万全准备，却没想到最终要将这个礼物拱手让人，明明，明明是想留给自己的。
抹茶味的甜点不是朴智旻的喜好，他讨厌那股甜里带苦，黏黏糊糊又牵扯不清的口感，可还是一点不剩地把自己分得的那一块塞进肚子，本来就已经吃了哑巴亏，不能最后一点都捞不着，就算肠胃一直发出想要呕吐的信号。
简单的party没有持续太久，据说田柾国还有些重要的事儿要处理，大家也在聊了几句后准备散场回家。蛋糕已经被洗劫一空，只剩下空荡荡的蛋糕盒被丢在地板上，无人问津。朴智旻叹了口气，趁着混乱弯腰捡起包装盒，准备带回家做个纪念，仔细想想自己又何尝不是这个在喧嚣热闹过后就被人遗忘的纸盒子，明明装着动人的惊喜，却在短暂激烈的愉快紧张后就被抛之脑后，踩在脚底。说来可笑，沉默太久就会忘记难过到底是什么，朴智旻扯着惨淡的一抹笑，捡起绸缎和盒子，原封不动地还原它最初的样子，像是一开始就是留给自己的。
“他怎么来了？我都没想着要叫他。”
一晚上没怎么说话的田柾国突然背对着朴智旻开口。
一时间，让人不知所措。
这世上一定会存在和你截然相反的人，如同驶于同一车站的列车，不过是在分岔路口分道扬镳，踏上各自旅程，很不幸，朴智旻被安排在了密布的荆棘，而田柾国则踏上了温暖的阳关大道。
鲜少与他交流不是因为反感，更谈不上什么厌恶，虽然他总是一副盛气凌人的高傲姿态，但却阻挡不住他很好看，很潇洒，很幽默健谈。
朴智旻不想承认他对田柾国夹杂着崇拜的欣赏，因为他足够优秀才有资格对一切视而不见，可以不去理会来自不同专业的女生递来的情书，也不需要去刻意回应在他参加各种比赛时耳边呼啸而来的欢呼，众星捧月的优越感是理所应当，就像朴智旻会理所当然地在这样的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开学到现在两人也没说过几句话，他从来没想过两人能成为朋友，可也没想过田柾国竟会这么讨厌他。
室外的温度比来时低了不少，萧瑟凉意钻进脖子里时朴智旻才想起自己把围巾扔在了教室，返回教室拿肯定不可能，都听到了主人公对自己直白的嫌弃，如果还是上赶着凑上去那岂不是太不自量力，朴智旻无奈，只能硬着头皮朝着宿舍方向加快脚步。
缩成一团的拳头在口袋里打颤，被手机的震动刺得有点疼痛，朴智旻吸着鼻子笨拙地拿出手机，擦掉屏幕上的雾气，发现是母亲发来的信息
“智旻，生日快乐，妈妈爱你。”
二十岁，应该是人生的另一个起点，所有的错误在这一年都应该得到原谅，跨越独自忍受的孤独和痛苦，那些无法道出的苦涩是沾湿枕巾的潮湿，和灌进耳里的哀伤，泪水不是软弱，是一直以来坚强的宣泄，朴智旻没有感到过委屈，大千世界，有人甚至在为最基本的生计忙碌奔波，他又怎么可以哭得大声说一句好辛苦。
可是今天，他却在寒冷里哭得彻底。
不知道怎样描述这样纠结缠绕的难过，就像小时候在你努力忍住眼泪时听到别人的一句“不要哭”后，眼泪反而会滚滚而下，朴智旻深知母亲心中对他有愧，也会在每一年于他而言最重要的一天里送上祝福，可是在今天，这样的信息却翻出他已经当作习惯的压抑，到今天，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究竟错过了多少。
这世界不欠他什么，独来独往这么多年多半是因为他自己拧巴别扭的性格，他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好，自己一个人独处，根本不需要迎合取悦，也不用小心翼翼地去思考要说什么做什么，可是在他想要和别人一起庆祝生日的时候他才发觉自己有了些不一样。
说实话，当他发现那一刻走进来的是田柾国时，欣喜远远大于失望，在一众人的欢呼里即使他不抬头看都可以明了田柾国脸上的表情，骄傲却不冷漠，亲切但也保持着最礼貌的距离，他就是这样，无懈可击，让人挤破脑袋都找不到什么缺点，在他面前，朴智旻的自卑因子会无限放大，将他完全填满，恨不得融化在尘埃里，可是想要亲近的心情却是尘埃里的花朵，迸发着微弱的光亮。递上蛋糕时的心跳比踏进教室的那一刻强烈千倍万倍，能和一直以来想要亲近的人牵扯上千丝万缕的关系，这就足够令人激动很久，被忽视的失落也会在这样的雀跃面前显得不值一提。换个角度想，这也算是个开心事儿，本意就是想和同学们分享，只不过换了种方式庆祝，听到了生日歌，吃到自己一直喜欢的蛋糕，第一次在萧瑟冬夜里体会到被包围的温暖，于朴智旻而言也是种温馨也新鲜的体验，他其实根本就不难过，可是为什么偏偏听到了田柾国那句云淡风轻又不甚在意的“他怎么来了”
如果田柾国没有这么说，如果他没有听到，那现在的他一定还是开心的，可是这世界上哪有什么是比想要亲近的人讨厌自己更糟糕的事儿，朴智旻想不出答案，眼泪却一时间淹没了脸庞。
“朴智旻！”
哭得太难过，以至于感觉自己出现了幻听，朴智旻在恍惚中好奇自己为什么会听到田柾国的声音。
“怎么了？怎么哭的这么厉害？！”
熟悉的脸庞无限放大，在泪水笼罩下的轮廓温和了视线，让他心头又酸又软，朴智旻在惊讶过后还是咬着嘴唇一声不吭，泪珠啪嗒啪嗒往下砸。
“是不是冷坏了，你的围巾都忘了拿，我找了你好久。”
柔软的布料贴着裸露冰冷的肌肤迸发出温暖，田柾国温热的手掌擦着朴智旻后颈的皮肤，一圈一圈将围巾套在他的脖子上，煽动着睫毛盯着他，良久，终于开口。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发生什么事儿吗？”
朴智旻低着头不说话，却清晰感觉到田柾国又走近了一步，吐出的气息蹭着发旋滑过。
“是不是因为....没有帮你庆祝生日？”
朴智旻吃了一惊，睁大湿透的眼睛望着他。
“你怎么...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而且我也计划了很久，可是你也跑的太快了。”
田柾国无奈地笑了笑，拉着他蜷在外套下的手走到一边的长凳上，朴智旻这时候才发现他手里还提着一块蛋糕，和自己买的那一块一模一样，只不过恰好是他最爱的巧克力。
“抹茶很不好吃吧，我知道你最爱吃巧克力，来尝一下。”
“你...怎么又知道...”
田柾国像个孩子，调皮地眨了下眼睛，
“不告诉你。”
绵软的巧克力在触到舌尖后便融化成缠绵的甜蜜，拯救味蕾脱离浓郁的苦涩，掩盖了袒露在外的不安和难过，软糯的蛋糕纠缠着可可，那股香甜瞬间注满朴智旻的肺腑心田。
“好好吃...我还没有吃过这一家的巧克力蛋糕，我听说特别好，据说他们家的巧克力都是从比利时空运来的，每天都限量，而且还很贵，想要吃一次真的很...”
“......不容易。”
朴智旻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吃到巧克力后变得这么多话，低着头不敢和田柾国冒出火热的眼眸对视，整个身体像是被充了气，又胀又烫。
“我认识他们家的老板，你什么时候想吃都可以告诉我，保证你可以吃上。”
“谢....谢谢你。”
“谢什么，生日快乐，智旻。”
是刚刚从温水里打捞出的一双眼睛，温柔的水汽毫无掩饰地堆在眼底，而后在朴智旻躲闪羞怯的目光中寻找归宿，温暖整个冬夜，让朴智旻的鼻头再次涌上酸意。
“你也是，生日快乐。”
“我知道这天是你生日的时候高兴的不得了，但是我想送你的太多，反而不知道该送什么，我真的没想到今天你能来，我本来是想单独给你过的，可是竟然有那么多人，真吵。”
朴智旻越来越听不懂田柾国现在到底在说什么，知道他生日，知道他喜欢吃巧克力，甚至想要单独和他一起度过二十岁的生日，太奇怪了，明明没有太多交集，明明那些心思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但是为什么有种被人窥探出秘密的羞愧感。朴智旻将脑袋深深埋在胸口，呼吸因为厚实的围巾而渐渐变的急促沉重。
“可是你知道吗？”
田柾国看着朴智旻因为哭过而红扑扑的脸蛋儿心里一动，伸出手轻轻碰了碰，
“据说同天生日的人是有姻缘的。”
朴智旻红着眼睛挂着两行被冻住的眼泪一脸疑惑。
“所以我能遇到你，真的不容易。”
哗啦。
一阵风吹过，吹下翩翩雪花，落在肩上开了花。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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