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爱
黑暗，还是黑暗。
死寂笼罩的第八天，撕破喉咙的尖叫成为这座孤城仅存的声音，死亡的生机在侵袭而来的绝望中一次一次沾染血色的眼底，玻璃上隐约的裂缝不动声色地击破最脆弱的防线，如同等待海水灌顶之际的平静，迎接痛苦的洗礼。
而田柾国依旧没有回来，在出行的第三个小时。
忘记自己已经数了多少个一千，朴智旻独自缩在沙发一角，不大的房间回荡的满是自己的呼吸，含沙充血的嘶吼透过墙壁透进一丝声响，却在钻入耳膜时扩大千倍割裂了神经，额头的冷汗被注入空气，一颗接一颗的硕大的水滴打湿了衣领，撕扯着寒意笼罩身体。朴智旻扣住潮湿的手臂，强忍眼眶中翻涌的酸涩，控制着脆弱瑟缩在心头。不该让他去的，厚重的墙壁外是怎样的混乱他心知肚明，当一车行人只有他们俩人抵达相对安全的釜山时他就明白自己生于这里，也会葬于此地，繁华的首尔会在一夜之间丧尸横行，那安逸的海洋之乡最终又能固守几日几夜？两人在逃离列车后瞬间丢了精神，根本来不及去辨别家的方向，只是匆匆钻入一间空房欺骗自己就此隔绝墙外可怕的行尸走肉。三瓶矿泉水，两袋威化饼干，是在此八天后仅剩的食物，在将屋内的角角落落搜刮干净依旧一无所获后，田柾国挑起眉头，温柔地揉着他的脑袋。
“看来我得出去走走了。”
喑哑的声线似乎被捕捉到一丝愉快，像是平日里悠闲的说了一句“我去散步了”，疲惫的倦容被藏在好看的笑容下，却在一口一口剜着朴智旻鲜红的心脏，一片血淋。
“不可以！绝对不行！我和你一起去！”
“听话，我很快就回来，你只要数一千下。”
“我不要！我宁可饿死！你会死的，你真的会死的！”
在被丧尸重重包围时朴智旻没有哭，在眼睁睁看着第二故乡沦陷时朴智旻没有哭，却在他说出口离开时哭的撕心裂肺。
田柾国有多倔强朴智旻再清楚不过，莽莽撞撞的模样在和平年代会被看作是少年最可爱的鲁莽，可是在被夺去生机的绝望下这份勇敢是那么微不足道。狰狞的面孔，斑驳的伤痕，獠牙之间渗出的阴森威胁，噩梦中才会出现的恐怖真实上演，这不是什么鬼屋历险，短短三分钟按耐恐惧走一遭便万事大吉，甚至随意撒下的几滴眼泪都会击退看似致命的威胁。如今的白昼比黑夜更加可怕，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遇到只有在电影才会目睹到的生灵，呼之欲出的眼球和撕裂的嘴角，举着无形的镰刀砍去你的四肢，随后同化夺你性命，艰难的路程中朴智旻眼睁睁看到残忍的转化，涣散阴森的目光找不到温热的焦点，伴随着骨骼钝挫的声响落入黑暗，死神在门外伸出双手邀请，朴智旻怎么可以放最爱的他走。
“相信我，我不会的，我一定会回来的。”
“你会的...”
“我们不能这样坐以待毙，我们要活下去，我们要等着救援，我们会活下去。”
“我不...”
“智旻，你要相信我。”
一句相信，轻而易举地将他推上吊崖。
爱情会让人勇敢，更让人畏惧。朴智旻明白正是因为那样的力量才催促着田柾国一步一步打开潘多拉的盒子，拼尽全力找寻盒底的希望，可是死亡和痛苦总是有办法抢占先机，他无法现象屋外的血雨腥风，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样的时刻选择妥协。对那人的疼爱已经融入骨髓，疼爱到在听到任何要求后总是第一时间宽容理解，别人总说这是善良，但只有他明白这是才是最炙热的爱恋，要怎样对那样满溢的深情说不，又要怎样拒绝“我们要活下去”这样危急时刻之时说出口的约定，生死相依是他未曾想过的承诺，如今却成为他的殷切渴望。
要活着，即使死到临头。
破旧的钟表颤颤巍巍地划过弧度，割裂静止封闭的空气，像是记录死亡时间，在静谧中精确无比，贴在肌肤上的布料紧贴着放大的毛孔，却阻挡不住源源不断的恶寒，朴智旻所有感官全部聚集在那扇隔绝生死的大门上，死死盯着回旋的纹路，像是绕入难以离开的迷宫，那一声关门的沉闷声响足以让他肝肠寸断，潇洒的背影挥洒的是不敢细想的别离，孤独缠绕着最折磨的窒息感犹豫徘徊，攥住朴智旻纤细的喉管逼他投降。
咚咚。
清脆利落的敲门声是他们之间的暗号。
他回来了。
像被夺去的珍宝又重回自己怀中的惊喜，朴智旻毫不犹豫地起身开门，在目光还未真切停留时一头撞进门外那温热宽阔的胸膛，熟悉的味道带他逃离无措，紧紧搂住手臂覆盖下的腰身，意识涣散地念念有词。
“你回来了...真好..真好..”
簌簌眼泪猝不及防地冲掉了胸口上他还未捕捉到的灰尘和血点。
田柾国这次冒险收获不小，空荡荡的背包被塞满了一大半，甚至还能看到几袋有些变色的培根。朴智旻拿出塑封的口袋，瞅着那些玫红的肉片语气难得欢快，“可能过期了，不过还可以吃。”食物是止痛药，总会短暂麻痹痛苦，空虚的牙齿急切地享受着近乎丧失的咬合感，将零零碎碎的食物丢进口中，顺着水流滑进食道，平复胃里翻涌着的绞痛。
“柾国，你怎么不吃？”
“我吃过了，你吃的这些都是我剩下的。”
“我就知道，你总是爱把吃剩下的东西给我。”
朴智旻有些费劲地啃了一口手里仅剩不多的干面包。
“智旻，还记得咱们之前看的那部电影吗，挂铃铛的那个？”
朴智旻从食品袋中抬起脑袋，生气地鼓着腮帮皱紧眉头。他当然记得，那是一部日本动漫，是田柾国最喜欢的电影，喜欢到拉着自己看了不下十遍，还总是在结尾时感叹这世上怎么会存在这样浪漫的场景，在清脆的铃铛声中找寻彼此的灵魂，从那以后东京成为他最向往的地方，计划着在樱花盛开的季节带着自己去走走，甚至还满脸憧憬得向往着能遇到这样一个人，在经过身边时留下一片悦耳。那时朴智旻总是生气，他怎么可以理直气壮地无视在一旁脸红脖子粗的自己，什么铃铛，什么樱花，电影里的情节本来就是假的，也只有他这个傻小子会把这些虚构放在心上。可是朴智旻又能聪明到哪里去，还不是偷偷摸摸地在背包上挂上了一个小铃铛，装作无意地在他身边晃来晃去。清脆的铃铛动听悦耳，却还是让朴智旻心里酸酸涩涩。
“干嘛呀，这种时候还在想着那个铃铛是不是！”
朴智旻从醋酸味的回忆中清醒，赌气地塞下最后一口面包，呛得自己眼泪直流，握着水瓶的手指因为急促的咳嗽一再打滑。田柾国勾了勾嘴角，微凉的五指贴着朴智旻湿热的背脊，一下一下，顺着凹凸清瘦的骨骼滑动。熟悉的触感紧贴着肌肤，朴智旻好不容易从胸腔处涌来的刺激中回过神来，却在聒噪之后听到了他最恐惧的声响。
嘀嗒，一颗血滴落在地板上开了花。
“田柾国！”
他终于看到了那人手腕处的刮伤，新鲜的，还渗着血的，细小的血珠乌黑发亮，源源不断地从伤口中挤出来，朴智旻颤抖着双手迅速从背包中拿出田柾国带回来的绷带，一圈一圈，乱七八糟地缠绕着那条细密的伤口，可是鲜血却像是决堤的阀门，泄洪似的将洁白浸透，一丝不漏。
“智旻，你知道这样没用的...”
“有用的！有用的！你不会有事的，只是一点小伤口，很快..很快...”
想要平静的语调已彻底被哭声掩盖。
死亡在耳边威胁时朴智旻才明白自己有多愚蠢，退让的妥协到最后是以生命作为代价。巨大的水晶灯在大脑中摔裂，噼里啪啦，火光四溅，剧痛到近乎昏厥。
“....我以为...我能躲过去的....”
“按照常理我现在应该和屋外那些东西一个样子，可没想到还能支撑到回来给你送东西，哎，一定是因为太喜欢你了。”
“你别说了...别说了...”
苍白的指尖被乌黑沾染，田柾国不正常的血色和苍白青色的眼圈宣告着痛苦的降临，朴智旻无法再完整地说出一句话，如同被电击一般，按压伤口的手指抽搐着，急速跳动的心脏被挖开一个大口，蓄满滚烫的眼泪，痛彻入骨。
“你听着...刚来这座房子的时候我就看到了这家厨房放着一排刀具，看上去是刚磨过的。一会等我彻底....之后，你就用那把最长的刀对准我的脖子，千万不要犹豫，还有....千...千万别伤了自己。”
坚硬的骨骼开始在体内断裂，透过逐渐僵硬的肉体传出经络的残忍撕扯，朴智旻哭喊着用力抱住田柾国，企图温暖他逐渐冷透的身体，眼泪滑落，却在落在他肩头时刹那冷冻结冰。
“...我们....我们说好一起去东京的....看来没有办法实现了...”
指尖开始腐烂，眼球还遗留着最后一丝清透的黑，田柾国用仅存的意识拉扯着胸前的朴智旻，像是硬生生剜下一块肉，比此时腐烂的痛更加折磨，曾经在心底发誓要永远护他周全，伴他左右，好可惜，此生只能做到一半。
“我想告诉你....即使你没有挂铃铛我也还是最喜欢你...”
“也最爱你....”
瞬间，哀嚎四起。
“柾国！”
后背的冷汗让朴智旻从榻榻米上惊醒，湿透的丝质睡衣黏在后背，凉了半截，速度过猛的起身让他后脑勺针扎地短暂痛着，模糊的视线充斥着浓稠的暗夜。
“怎么了？做噩梦了？”
田柾国揉着眼睛支撑起身子，困倦温热的手掌攀上他耳边微凉的皮肤，有种灼人的烫，朴智旻使劲眨了眨眼睛，借着窗外投入的唯一光亮将那睡眼惺忪的模样揉在眼里。
丧尸？空房？干瘪的面包？
全部都留在了梦里。
如同梦中听到敲门声的欣喜，如此失而复得的心情比那样的欢喜强烈万倍，庆幸和委屈一瞬间浸入眼底，激起朦胧的水雾，樱花味的香薰缠绕着绵长的呼吸兜兜转转，引他一头扎进田柾国怀中。
“柾国，就算...就算你最后真的跟着一个带铃铛的人跑了我也不怪你，我只要你活着...”
突如其来的的告白和断断续续的哭声让田柾国心软又有些莫名其妙，恍惚地抚着朴智旻汗湿的后背，柔软的唇瓣贴着他的耳廓，伸出舌尖舔掉鬓角处的汗滴，温柔又心疼。
“乖，告诉我梦到什么了？”
哭到有些颤抖的朴智旻在温暖的拥抱里道出令人恐惧的梦境，真实的画面如同亲身经历，揪着他越陷越深，最后甚至让他放声大哭，太真实了，鲜血是真实的，恐惧是真实的，死亡更是真实的。撕裂的面孔还在脑海挥之不去，清透的眼眸在罩上死寂后便中断了投射的温暖，朴智旻叙述地磕磕绊绊，上一秒还清晰的画面在触到田柾国的胸膛时就像泡沫飘到了气层，七零八落地炸在半空，真正恐怖的细节被朴智旻潜意识地过滤，只剩下两人在生死离别时缠绵的情话。田柾国无奈的笑，低头亲吻着胸前金色的小脑袋，柔软的发丝搔动着他的下巴，香香软软，
“宝贝儿，那都是假的，我们现在就在东京啊。”
若不是田柾国提醒，朴智旻还没有反应自己在梦醒时分后究竟是身处何地。这场电影般的旅行是田柾国送给他的生日礼物，费尽了周折，消息泄漏让他们的旅行一推再推，最终还是掩人耳目地从釜山出发才抵达目的地，樱花的季节早已经过去，可是深秋的东京依然别有风味，繁华却保留几分古老，街头到处可见低矮的居酒屋，梅子清酒的淡淡香气从中传来，融于略显萧瑟的薄雾中。他们就像一对最普通的情侣，虽然没有牵手，却还是肩压着肩，小指似有若无地纠缠，伴随着背包上的铃铛声，在期盼已久又陌生疏远的街头走走停停，像是欣赏那部他最爱的电影。白日的悠闲自在终于唤起朴智旻从梦境中冷静下来，乖巧失神地挂着泪痕窝在田柾国怀里汲取温暖。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一定不要犹豫，千万不要让我伤害你，那可是比死更可怕的事。”
沉静的声线从头顶传来，笼住朴智旻小小的身体。虚假的梦境终究有些伤感，或者是因为朴智旻哭得动情，田柾国情不自禁地让自己潜入了那个已经失了踪影的梦，生命无常，总有终结的一天，或坦然，或无措，或撕心裂肺，然而花了所有年少时光来爱的这个人一定会灿烂于生命的最后一刻。梦境和现实总是站在对立面，可是即使在飘渺的虚幻里他也不能允许自己伤他半分，一命换一命这样残忍的选择在田柾国看来确实太值得，两个男人的爱情或许缺少了一份柔情似水，风花雪月，但爱起来又是那样疯狂炽烈，肝肠寸断。田柾国搂着怀里软绵绵的身体，温柔无比。
“我不。”
半干的泪痕可怜巴巴地印在朴智旻白皙的脸庞，哭过后的沙哑含着毋庸置疑的倔强。
“智旻...”
“如果真是那样，那我一定会将脖子贴在你的唇上，然后和你一起。”
清冷柔软的的唇瓣贴上了一片温暖。
“因为我最爱你。”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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